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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这样强悍的体魄里发出的哀婉的叹息,使人感到如此别扭,真亏他长着这一架派势!
照我推想,这样强悍的躯体该当有英雄的豪言如雷轰击,才显得与他的体魄相协调。
我不由地问:“你做啥营生?”
“种地嘛!
叼空到长乐坡‘拽偏套’。”
他淡淡地说,“队里去年没决分,今年也玄乎。
干一年白干了,没个指望。
我到长乐坡去给人力车挂偏套,从坡下拽到坡顶,二毛钱,一天能弄两三块,买点高价包谷,就这……”
我忽然意识到,我和惠畅虽然也免不了挨饿,却不觉得绝望和悲哀,是因为有那么一个虽然遥远而总是存在着的理想的目标,在诱惑我们,鼓舞我们,苦也不觉得太苦了。
而眼前的这位彪形大汉呢?他自然没有想入非非的念头,也不会有将受大任于天的自我安慰吧?他的悲苦可能就双倍地沉重了。
“你该是在队里好好干,发展集体生产,困难就克服了。”
惠畅不忘记自己是党的宣传员的责任,宣传群众,“光靠拽偏套顾眼前不是办法……”
“需得队里换了队长,换上好人,我就有指望了。”
他摇摇头,“你们不知,现在的队长哇,一把能扣出六道渠儿……他不会长了,社员联名到公社告状了,党委杨书记说今冬整队,俺水沟五队是重点,我等着……”
他又叹息一声,捏着烟袋出门去了,沉重的脚步声,响到后院的窑洞口去了。
彪形大汉回窑睡觉去了,却把沉闷的气氛留在我们住的厦屋里。
“会有的。
一切都会有的,”
惠畅摹仿瓦西里安慰妻子的声调和神态,顿时把厦屋的气氛烘托得轻松了,“粮食会有的,面包也会有的……”
我们脱光衣服,只穿条短裤头,把棉被拉开一角,就透出一股酸臭的汗腥,没有办法,盖住肚子睡吧。
炕头横竖扔着几个木头做成的条形六面体,这是枕头,上面渗着黑紫色的油渍,也许有无数的脑袋享过它的清福了。
我们躺下来,依然兴致勃勃地讨论托尔斯泰和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……
我刚迷糊入睡,就被惠畅的惊叫吵醒。
“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——”
我睁开眼,惠畅穿着短裤站在脚地,早已点燃油灯。
我莫名其妙,他又在恶作剧吧?
“飞机,坦克,装甲车,全面进攻!”
他说着,哈哈哈笑着,掌起油灯,在炕边上寻着,搜着,忽然大叫一声,脸色都黄了,尖声悲哀地喊:“我的妈吔——”
我跳下炕来,接过他手中的煤油灯,在他看过的地方查看。
老天爷!
臭虫从墙fèng里爬出来,排成一条军用地图上的箭头似的长线,一直连到炕席上。
整个三面墙壁上,有这样七八条由臭虫组成的浩浩荡荡的大军,长驱直入,向炕上睡熟的活物偷袭,一见灯光和人的声息,那些大的小的臭虫大军,立即溃散,纷纷逃匿隐蔽到墙fèng里去了。
我吓得浑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,直想呕吐,坐在长条凳上,又蹦起来,似乎那百年古物的fèng隙里,也埋藏着这样的甲兵。
“话说托尔斯泰和曹雪芹,一路走来,已觉腹饥腿沉,就在水沟一家客店投宿。
盖的鸭绒薄缎被,枕的落风软枕,正睡到好处,忽闻飞机轰鸣,震耳欲聋,睁眼一瞧,万千饿蚊翻腾俯冲,扑面而来。
两人正在惊慌,忽见四面山野里,摆出六六条长龙阵,装甲车和坦克铺天盖地,如同cháo水般围卷过来……托尔斯泰丢了安娜,曹雪芹甩掉红楼里的小姐丫头,夺门而逃……”
惠畅站在脚地,即兴演讲出顺口胡诌的评书,已经笑得前俯后仰,我也捂着肚子,只觉笑得疼痛难受了。
我取来衣裤,在门外的院子里摔打抖索,只怕衣fèng里暗藏下一个贼兵,摔拍得衣衫僻啪乱响,才疑虑重重地穿到身上。
我拉他快走,他已走到门外,又返身进去,从炕洞里拣出一块烧炕时未燃烧尽的黑棒,在墙上写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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