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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一前一后,如走了千里万里的一对老少骡马。
到村头时候,老骡马回过头去,说你回家去吧。
司马蓝抬起头来,说以后不翻土了?
他说,村里不再死几十口人,就不会有人跟着我翻地换土,就不会有人把我当成村长看。
在十二个有喉症的村人死了十一个之后,村人们终于发现,那唯一活下来的是蓝百岁的媳妇杜梅梅,便都想起来,三年的光阴,各家自做活路,种小麦,收玉米,下豆种,锄红薯,老死不相往来,而蓝百岁和他的一年出生一个,站在那齐齐整整一排的女儿们,几乎成年累月,都是在翻土换地。
他们家开始吃那新土长出的粮食了,所以梅梅有了喉症还是熬活下来啦。
村人们便都想以翻地换土来赢得生寿了。
一个阳光明丽的日子,蓝百岁在他家的院落里,拿出了一张他媳妇织的生白布,一个红印泥盆儿,把白布剪出蒸笼布那么一块儿,铺在院中央的八仙桌上,请识字的杜岩坐在桌前,由司马蓝和他的儿子杜柏,用手拉着那块生白布,然后,蓝百岁自己蹲在树下像被人捉了的贼样勾着头,说同意我蓝百岁当村长的,都过来到这布上按个手印吧,不同意也不要免强哩。
三姓村人不知道他们这一天,农历九月初三的一场空前庄严的举动,正是他们新的劫难的开始。
他们跟在十五岁的司马蓝的后边,排成一行队伍,在那块生白布上,用食指在印泥里用力一按后,那块生白布上就出现了一朵朵梅花似的红印。
从此,蓝百岁算是村长了,开始领着村人庄严地翻地换土了。
鸡叫头遍起床,鸡叫二遍时出村,鸡叫三遍必到东山梁开始劳作。
蓝百岁请人算了一笔细帐,他们家一男几女,用三年时间翻地换土,才更新了自家的五亩二分自留地,而全村人把全村的土地更新一遍,从东梁到西梁,从前壑的水渠边,到后沟崖的荒糙地,大约需要十二年零三个月,这期间,不算年节,农忙和日常的生老病死、婚丧嫁娶对劳力的占用,倘若除去这些,那就要拖到十三年,甚或十三年零几个月。
但是,倘若把一天的时间拉得如鞭子一样韧长,鸡叫下地,月出收工,这十三年就要缩短至七年或八年。
村里人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异议,男人女人,都深陷在翻地换土,延长生寿的狂热中,直到冬天降临,第一场大雪呼啸而至,满山遍野积下厚厚一层皑皑白色,二十二亩的东坡地深挖三尺,把熟土压下去,把生土翻上来,雪冻的土腥味满山遍野时,人们又踏着清冽冽的鸡啼走向东二道山梁时候,看见白雪中有一片新土,新土上躺着一个人,是蓝百岁的堂弟蓝长寿,他浑身青硬,鼻头和手指,都已成了萝卜的冰色,用手摸去,如同摸一段房檐下的冰柱。
在蓝长寿的身边,初成身材的司马蓝端着他的下巴,茫然地望着一世界的皑白,仿佛同样是冻僵了一具尸体,仿佛一具是直挺挺地躺着,另一具是直挺挺地坐着。
村人们到了田地,都在那片新土边愕然一站,说他怎么了?
司马蓝说他死了,我来他就死了。
不消说人早已死了,他的脸上已经闪灼了冰凌的亮色,胳膊和腿都硬成青色的石柱。
人们去撬他的嘴看,像不慎碰破了碗边一样,碰掉了他那冻成脆冰的嘴唇,就从他未及合上的牙fèng间,看到他的喉咙通畅得如毫无遮拦的一条胡同。
他不是因喉症死的。
他那还握在手里的铁锨告诉人们说,他是为翻地换土累死的。
村长蓝百岁到来以后,掰开他的手指,把他手里的铁锨拽了下来,坐在地上哭了一场,哭过之后,他望着站了一片的村人,说干活去吧,守着死人干啥?
村人们立着不动,望着蓝长寿的死尸,一地木木呆呆。
干活去吧,蓝百岁又说,累死了也还得干呀。
人们依然立着不动。
司马蓝瞅了瞅蓝百岁厚着难色和无奈的脸,又瞟了一眼村人们,突然爬在尸体的嘴上看了,抬头惊着说‐‐天呀,你们看,他还是累死的,他喉咙青紫了,是得了喉病哩。
这样说完,年少的司马蓝便把蓝长寿的嘴辨开来,扭着他的头像扭着瓜样,了了糙糙让村人看了后,猛地把身子一扭,抓起尸体的胳膊,随着青白色的两声嘣嘣咯咯的响音,就把尸体扛在肩上,大步地朝村落那儿走去了。
这时候,望着远去的司马蓝和那具尸体,蹴着身子的蓝百岁下决心把六闺女蓝四十嫁给他了。
他想,三姓村的下一代,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合适做他蓝家漂亮闺女的女婿了。
想他倒是司马笑笑的孩娃哩,想他爹司马笑笑的聪智不仅传给了他,他母亲在某些时候忽然焕发出的热辣辣的大胆也同样地给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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